齐林并没有在意众人敌视的目光,依然那么孤傲地挺立着,宛如万丈雪山上的孤松,似乎万年都不会移动分毫。
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自我安慰还是在解释:“为天长不亡,我只能如此。”
“可是!那些人呢!那些骑兵呢!”不知何时,凌清菡也冲了过来,因为愤怒的手颤抖着,指着城外骑兵最后战斗的地方,对齐林怒声吼着。
原本清脆悦耳的嗓音变得尖锐和刺耳:“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他们本来可以回来的!是你下令关的城门!是你害死他们的!你!是!刽!子!手!”
“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而且,我向他们敬礼了。”齐林淡淡地说道,伟岸如松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嘻嘻,小林子,都听你的。”
“人家要你背嘛!”
“小林子,我们生个宝宝好不好?”
……
声声或是娇憨,或是赌气,或是撒娇,或是甜蜜的声音回想在耳畔,勾勒出他们共同经历的往昔,就在现在,那些过往的美好穿越过时光,穿越过回忆,他最疼惜的女子亲手将这一切砸成了碎片。
心中猛地一痛,他想拼命按住自己的心脏,好让自己不那么痛,但他现在只能站在这里,双手微微紧握,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抓到。
那个天籁般声音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了,那张温雅的笑靥永远也不会为自己绽放了……
也许,这就是变成魔鬼的代价吧……
天使永远是美好而圣洁的,可是谁有知道,为了守卫天使,魔鬼又付出了什么……
“你向他们敬礼了?”凌清菡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话,傻傻地发着呆,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
“数千忠勇子民和战士的生命,在你看来就仅仅值一个军礼!”她像个母兽般嘶吼着,愣愣地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齐林,无比失望地摇着头,心中仿佛被掏空一般,她想流泪,却流不出来,一种绝望的空虚感遍布全身,她的世界似乎要崩塌了。
他竟然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丝怜悯!
她不明白这个她第一次爱上的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齐林没有再多说什么,从这一刻起,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累到无法承受,他转过身,迈开沉重的步伐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虽千万人视我如仇,我无畏矣,但你一言,于我,便是深渊。
“大人!请留步!”
“又是个来决斗的?”齐林真的有些烦了,要是总这么时不时地窜出来一个人,大吼一声“齐林!纳命来!”那他整天也不用干别的了,他堂堂佐监卫也就成了赔率最低的角斗士。
为了防止这种既费力又不挣钱的事情发生,齐林在事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公开出卖决斗书!一个白晶贝一张!
虽然价格高了点,但据说销路还不错,卖到了两千多张,一手烂字的齐林也练出了龙飞凤舞、入木三分的六个字——同意决斗,齐林!
当然,此时的齐林还没有想出这个既能陶冶情操又能锻炼身体的好主意,听到喊声后,他转过了身,如果这个家伙再不开眼来决斗的话,他这次绝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教训,还可以舒缓一下心中的一口恶气。
但是,齐林失望了,喊他留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兵。
“报告大人!我们只剩下一千多兄弟了!弓箭都用完了!骑兵也完了!”这名士兵哭喊着,宣布着一个个噩耗,“如果没有援兵,我们都完了!”
齐林恨不得上去一巴掌抽死这个扰乱军心的家伙。眼前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但被公然捅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回荡着那名士兵的哭喊声,每一个现实都像一把刀一样,狠狠扎在他们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将他们仅有的一点点希望割得支离破碎。
是啊,如果没有援兵,他们就都完了……
绝望的气氛总是更容易传染,幸存的士兵断断续续地聚在一起,茫然地看着彼此,胜利的喜悦早已像那些尸体一样灰飞烟灭。
他们这才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阴霾笼罩在他们头顶,即便是撑到了现在,他们终究还是要死。
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从死亡过渡到另一个死亡,而这个等待的过程却更加痛苦而煎熬,既然如此,那他们死了这么多人,死撑到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最后的终点,终究还是死亡……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没有希望,一千人对一万多人,这是一个毫无悬念的力量对比,仅仅是想到这个比例,就生不起一丝抵抗的念头。
不少年轻的士兵已经崩溃了,不知是谁哭了第一声,更多的人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不!还有威水卫!还有左明秀大人!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一名士兵喊出了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名字,他兴奋地跳了起来,那个丘平之战中崛起的新星又一次在绝望的时候被人提及。
听到左明秀的名字,不少人眼中又恢复了光彩,人们窃窃私语着,有的人又重新拿起了扔在一边的铠甲,有的人磨起了布满缺口的战刀,不知何时,那个小小的军官竟有了如此的影响力。
凌清菡的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他们不会来的!他们要来早来了!他们早跑了!没人会来这里送死的!”一个凄厉的喊声打破了人们的幻想,人们又一次低下头,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是啊,没有人会来这里送死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他真的会来吗?”凌清菡遥望着威水镇的方向,痴痴地想到。
刹那间,她想起了那张雪樱花下帅气的脸庞,“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可战胜,我会用生命去保护我心爱的人!”那坚毅的声音回荡在耳旁,恍如昨日。
“他一定会来的,左明秀一定,会来的!”谁也没有想到,打破这一沉寂的竟然是一直作冰山人妖状的齐林,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激动。
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能如此肯定,那后半句话被他埋在了心底,“因为他和我一样,为了心爱的人,能付出自己的一切。”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下,他大步向前走去,人群在他身前自觉地分开,他一把拽过了一瘸一拐的常乐然,攥着他的领子,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盯着他的眼睛,狠狠咬着牙,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牙缝里龇出来:“如果不满意,你可以把我告上军事法庭,但是现在!我们是军人!我们必须为西林血战到底!”
被攥住领子的常乐然呼吸有些困难,他愣愣地看着齐林那张俊美的脸庞,眼前的这个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是冷血残忍的血修罗。
但毫无疑问,他更是一名最出色的军人,他总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并残忍地付诸实施,这种人,谓之名将。
并不是所有出色的军人都能成为名将,因为要成为名将,代价是将灵魂交给魔鬼。
他能将数千大军扔进火堆而变不改色,又能为了捍卫心中的那份信仰和执着而血战至死,他能残忍的抛弃上千浴血杀敌的骑兵,又能对一个多有冒犯的老太太躬身致礼。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死死的盯着齐林的脸庞,似乎想看出些什么。
忽然,他终于明白了,这张脸,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一定会把你告上军事法庭!”他从齐林手中挣脱出来,拽了下领子,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齐林,转身带着部下去组织防御工事。
“希望那时候我们都还活着。”背后传来齐林冰冷的声音。
四下里已无杂人,只有风从远处吹来的呜呜声,似乎在为逝去的亡魂而哀鸣,空气中不知是冰晶还是小雪夹在在风中,打在脸上,有些冷,有些痛,将将入冬的天气,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霜雪而变得比往年更寒冷了些,转眼深秋已至。
“去年的这个时候,你说想来幻林看雪,凌总镇不允,今年的秋天,你终究还是如愿了,有些事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冥冥自有注定,等到了,接受便好。”薄薄的哈气从齐林的口中缓缓飘出,散入空中,最终消失不见。
凌清菡没有说话,有些畏惧,有些惊恐,有些疏远,她下意识地向后移动了下脚步。
齐林默默地看向少女,她的眼睛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红肿,脸上还有眼泪流过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他总会和她的哥哥串通好,由她哥哥负责逗她哭,而他一边则一边拂去她的泪水,一边说她像个小花猫,那时候的代价是给她哥哥一个糖果。
现在她也哭了,但代价似乎大了些,大到让人难以承受。
他怜爱地看着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但她却惊恐地侧身躲开了,她看他的眼神已然没有一丝柔情和温暖,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敌意。
他苦笑了一下,缩回了在空中越来越冷的手,这种结局早就已经料到了,不是么?
齐林迎风而立,任由霜雪拍打在脸上,融化成点点晶莹,终于,他做出了某个决定,低下头凝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要将她的美丽永远定格在脑海中:“清菡,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刺透肺腑,刺到麻木,“那晚救你的,不是我,是左明秀。”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不用特意说明是哪晚,所有的一切都自幻林哪晚而始。
“是……左明秀……”凌清菡原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已然懵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脑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齐林的最后一句话,刹那间,泪水又一次朦胧了双眼。
原来一直守护着自己的人曾经离自己那么近,那个长途奔袭舍命救援的身影,频那句临死亡时深情的告白,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双有力的大手,那晚温暖的拥抱,那青涩的一吻……
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和左明秀有些坏笑的脸庞融合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割。
原来,一直都是你……
但她似乎忘了,齐林同样用生命守护着她,甚至出卖了灵魂。
“齐林,你这个骗子!”凌清菡跺着脚,抻直了脖子,扯着喉咙大声喊着,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可是为什么会哭呢,为了齐林的欺骗?为了曾经的错过?还是为了眼前那个正在离开的背影。
少女的嘶喊犹如一支利箭自远处飞来狠狠刺进齐林的心脏,又化成一把利刃狠狠地在体内翻搅着,割破他的血肉,撕扯他神经,将他扎得遍体鳞伤,鲜血直流。
“是啊,我是个骗子,我欺骗了十三年!但我骗的不是你,是我自己!好吧,我终究还是个骗子,我该下地狱。”齐林萧索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霜雪之中。
“左明秀是个大混蛋,齐林也是个大骗子,他们都欺负我……”少女无力地坐在地上,呜呜哭泣。
一天激战,遍地硝烟,血流成河,英勇的战士倒在了战场上,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这片热土,而那面凌字大旗依然在猎猎西风中飘扬,血红的“凌”字在夕阳中显得更加地鲜红,似乎在为它的主人泣血流泪。
霜雪暂停,齐林站在高处凭空远眺,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莽莽苍苍,如大海一般深邃,而黄昏的夕阳渐渐落下,剩余的一抹霞光如血一般映红了天际,明日将是决死一战。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全亮,深蓝色的天空里一轮冷月当空,凌厉的西风动吹,偶尔从头顶掠过的大雁也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连绵起伏的山岭上百草凋敝,霜重地滑。
穆英率领的大军与天长卫静静地对峙着,两军鸦雀无声,整个战场上除了偶尔夹杂着几声战马的长嘶,就只有风吹卷大旗,忽忽作响。
清元大军迫不及待地发起了攻击。
就在昨晚,穆英撤回了派去堵截威水镇援兵的部队,一起加入到攻城的序列中来,他们没有再在城墙上浪费时间,因为昨日大火的余温,城头已不可能攀爬,他们直接推动着冲车攻击天长镇的城门。
城头上的天长卫士兵平端弩弓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敌人进入弩的有效射程,这些箭矢是他们昨晚从尸体和城楼上搜集来的,是他们手中仅有的远程攻击武器,每一枝都格外珍贵。
敌人沉重的行军声如同千把重锤敲击在每个天长官兵心上,对他们来说那仿佛就是来自地狱的战鼓声。
以命相搏的攻城战又开始了。
常乐然亲自指挥着守城的士卒,穿着厚厚的被水浸透的棉衣在城墙上御敌,弓箭已然用尽,他们架起盛放着从各家搜集来的食用油的铁锅大鼎,将一股股的沸油往城门下浇去。
正在搬运撞车的清元士兵躲闪不及,一下被烧成了焦炭,那撞车也已被淋成了黑黝黝的颜色。
“灭火,灭火!”负责攻击城门的长官一声大喊,只见清元士们娴熟地倒地打滚,迅捷地扑灭了身上的火焰,接着拼命一般挖掘、扬起城门下的沙土,往撞车上泼洒而去,片刻后,待大火熄灭,他们又鼓起勇气,奋力地推着撞车往城门而去。
后面的部队高举着弓箭,胡乱地向城头射击,掩护着冲车的攻击。
食用油的数量原本就不多,效果也远不如火油,失去了弓箭的掩护,在猛烈的攻击下,常乐然的努力无异于是杯水车薪,倒是有很多站在城头的士兵耐不住城楼余温的烘烤,昏死过去。
“嗨呦——嗨呦——放!”待撞车接近城门时,清元士兵呐喊愈高亢起来,随着长官的一声号令,猛然力将撞车狠狠地往城门撞去。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天长镇的城门被撞得一阵摇晃,灰尘、木屑簌簌落下。
终于,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不堪重负的天长城门终于没有耐住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撞击,坚挺了一天一夜的城门轰然倒下,木屑灰尘纷飞之时,天长镇已对清元士兵敞开了入口。
无数清元士兵瞪着通红地眼睛,像嗅到了血腥味的蝇虫一样疯狂地涌入洞开的城门,他们如野兽般冲向天长城内刚刚组建的防御工事,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守城的天长士兵冲了过去。
两队同样凶悍的军队渐渐接近,终于缠结在一起,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每一处房屋,每一处街道,都成了必争的堡垒。
长矛的折断声,铠甲的撞击声,以及马蹄的杂沓声,一时均乱糟糟的震响着,马蹄被砍断,连人带马一起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吐出口中的血沫,就被四处捅来的刺枪戳了满身窟窿。
在每一处工事的附近,战斗总是最为剧烈,喊杀声也最为响亮,流的血也更多,堆起的尸骸也更高。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厮杀,新鲜的血液和泥土混在一起,变成泥泞的血泊,血泊上很快就布满了践踏的脚印,死伤遍野,伤者和死者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片刻间就是一小堆。
战鼓擂擂,城中震响着喊杀声,天长卫的战士们几乎是在以命换命,往往四五名战士才能换取一个敌人的性命,天长城门后方圆不足一里尺寸之地,是天长卫的第一道防线,这里以成为一片死地,堆满了尸体,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冒着热气的鲜血将阵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染成了殷红。
士有必死之心,将无贪生之将,但是这并不能弥补人数和实力的巨大悬殊,第一道防线渐渐支撑不住。
“在我的阵地上只有两种人留在这里,一种是死了的,另一种是就要死的。”第一防御梯队队长萧然眼看防线被攻破,把残破的军帽用力摔在地上,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其他的人,不管前面有什么,都给我冲!”
他带领仅存的一百二十七名士兵冲向了如蚁群般涌来的清元大军。
第一梯队三百五十六名天长卫战士全部战死。
急促的收兵鸣金声在阵地后响起,在齐林的默许下,士兵含泪敲响了军钲。
“诸人尽可离阵,惟我身任队长,职资所在,誓与阵地共存亡,万难离此一步!”第二防御梯队梯队长顾敏将拖着自己离开的士兵推在地上,“告诉凌小姐,我老顾懦弱过一次,但我老顾不是怂蛋!感谢凌小姐给了我这次机会,我老顾也能挺直了腰板做鬼!我死后,请凌小姐检验,箭是从我老顾的前面插进去的!”他抽出战刀向前挥舞着,“兄弟们,身后是活路!前面是敌人!你们选哪个!”
“向前!向前!”
“好!都他娘的跟我冲!”
“同生共死!杀!”
“杀!杀!杀!”
第二梯队三百七十八名西林战士无一离阵,全部战死。
“一群白痴。”齐林默默注视着他们倒下的身影,脱帽,致军礼。
“装你妈逼啊装!”一声如虎啸般的怒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狠狠扎进耳膜,揉虐着人们的听觉神经,又像是在耳边凭空惊起了一声暴雷,震得人们肝胆欲裂,差点没把胃吐出来。
众人皆惧,只见凌清菡雌威大发,龙行虎步,一记虎爪猎猎而来,一下子扇飞了齐林托在手中的军帽,接着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令旗,狠狠摔在地上。
齐林看着爆发的母老虎,眨着纯洁而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以然。
“你再露你那个该死的酒窝,信不信老娘砍了你!”
齐林急忙把“欲言又止”变成了“紧紧闭嘴”,顺带着捂住了左脸。
凌清菡饱满的小胸脯剧烈起伏着,因为激动,微鼓的脸颊泛起了一层耀眼的红晕,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但眼神中却充满了赴死的凛然,如同璀璨的星辰让人不敢直视。
“传令兵!”铿锵有力的声音赫赫如雷。
“到!”年轻的士兵激动地满脸通红,刚才凌小姐收拾齐林那一幕真是太刺激了!太解气了!能为这样的女人去死,还有什么留恋!
“拟绝报!”
“凌小姐……”绝报二字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绝报一立,有死无生,众官兵齐齐跪倒在地,以死相劝。
常乐然老泪纵横:“凌小姐!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天长卫无能,让凌小姐深陷死地,虽百死不能赎我等之罪!还望凌小姐收回成命!速速撤回德林!”说完跪倒在地,拼命磕着头。
但凌清菡死意已决,从容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她厉声喝道:“传令兵!还不快写!”
“是……”年轻的士兵流着热泪,提起了笔。
“十三日,贼兵犯境,余揽天长之兵,出百死,入绝地,虽极力用兵,终不敌。”
“二日,城破,天长一卫战至一兵一卒,军容整肃,不减锐气,血战两日,寸土未让,现孤军奋斗,决心全部牺牲,以全国格人格。”
“我堂堂西林,无贪生之士,更无怕死之将,裂眦西视,决不东撤,我死城活,我活城死!菡生于西林十七载,无寸土之功,唯有一死,以报西林!我死之后,西林将士需奋勇杀敌,若不能复我西北六镇,西林卫红衣以上军官全部处决!”
“侄不孝,望叔父成全。”
“凌家第一顺位继承人、西林卫佐监卫凌清菡,绝笔。”
“凌小姐!”颤抖的手写完最后一个字,传令兵再也忍不住,扔掉手中的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在场的天长军民无不失声痛哭。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吐出,她缓缓的吁了口气,望向威水卫的方向,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写上对他说的那几个字。
“你去吧,骑我的快马离开,务必将此绝报送到。”
传令兵抹着眼泪,倔强地不肯离开,将绝报传给身边的士兵,身边的士兵又传给下一个人,就这样,这封能带来生路的绝报在每个人手中转了一圈,谁也没有离开,最后到了齐林手中。
齐林看着手中薄薄的纸张,苦涩地笑了笑,掏出一个特质小袋,将绝报装在里面,揉作一团,吞在腹中:“如果我能有全尸,这封绝报就会被发现。”
看众人如此,凌清菡也没有多说什么,抽出腰间的佩刀,斜指苍穹,喊出了最后一句战前动员令:“烈节在将,忠勇在民!天长就是我等之坟墓!西林的男人们!不要让女人挡在你们前面!去吧!用敌人的鲜血向我证明,西林的男人没有孬种!爱我的!跟我上!”
战刀挥出,寒风被撕裂发出声声哀嚎。
她一脚踹开挡路的齐林,冲破护卫们重重的保护圈,第一个跳下高台,向汹涌而来的敌人冲去,如血的披风在身后绽开,随风飞扬,如同盛开的雪樱……
没有人再有一点犹豫了!没有人再有一步退缩了!没有人再有一丝生念了!
巾帼如此,天长幸甚!凌家幸甚!西林幸甚!
剩余的四百三十三个男人将胸腹中奔涌的情绪怒吼着发泄出来,嗷嗷叫着跟着冲了出去,虽然说要在男人身上证明自己是男人有些难度,但是体力活足够可以弥补技术的不足。
于是,厨子抄起了菜刀,火夫拿起了烧火棍,老头子们喝着鸡血揣起了笤帚,孩童们手里紧攥着石灰,断了腿的伤兵捡起地上的板砖……
凌清菡脸色潮红,脖间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大喊着:“杀!”
士兵们高举着手中的战刀,破烂的铠甲包裹着黝黑的皮肤,他们脸色发青,声嘶力竭地呼号着:“杀!”
菜刀、板凳、烧火棍齐齐指天,天长的百姓在呼喝,他们的脸上流着泪水,苍老的,稚嫩的、女人的声音汇成一句:“杀!”
数百个声音汇成天长卫最后的骄傲,远远地传开去……
远方的群山在回应!
西林十三省在回应!
西林的男人们在回应!
“杀!”
狂呼的声浪凝结成冲天的杀气,如同山洪海啸般冲向前方,狂风为之呼嚎!大地为之震动!苍穹为之色变!
这是一群伟大的人,他们在自己生活的热土上吼出了最后的荣耀!
西林立卫百年,宁死!宁战!不退!不降!
对面的清元士兵被这阵阵滔天的声浪震得脸色发白,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区区数百人竟能迸发出如此的力量。
是的,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真正的勇士,只对天使下跪。
(“那一刻,她就是安娜女神,她在和我们并肩战斗,女神都和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恐惧。”
“那一刻,我就决定,我注定会为了这个女人,献出我的生命。”
“有一天,有个敌人举箭对着我,对我说,投降吧,我说,对不起,因为她还在那里。”
“也许,我们之中只有少数人会被她记起,但这就足够了,因为我们都曾为了她浴血而战。”
若干年后,在那座恢弘的艺术馆里,在她的画像前,几个老人在后辈的搀扶下,鼻子发酸,眼眶发红,泪水顺着苍老的皱纹不住地留下,用干枯的手擦来擦去,怎么也擦不干净,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骄傲与铁血的年代,为了那个伟大的女人,忘死而战。)
“呵呵,凌家的女人……”屁股上印着一个脚印的齐林自嘲地笑了笑,拍着屁股后的鞋印,看着凌清菡飒爽的背影,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小时候在明媚的春光中奔跑时的样子,那时的她,豆蔻年华,嫣笑如花……
两个身影渐渐融合在一起……
“这里当坟墓,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他长叹了一声,嘴角绽开温暖的弧度,“如果你下地狱,我陪你一起下好了,下辈子我把这个酒窝给你。”
他摸了摸脸上的酒窝:“左明秀啊,你终究还是没争得过我。”捡起地上的刀就要向前冲去。
“下地狱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叫上我?”一个无耻却亲切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一脸坏笑的左明秀出现在身后,扯住了他的肩膀。
他第一次觉得左明秀也能笑得如此有正义感……
他第一次觉得左明秀也能笑得如此飞扬跋扈……
他妈的,你终究还是没有给我机会啊……
既然来了,那便战吧!
这一次,我们生死与共!
“呵呵,你小子,还是来了,那就一起下地狱吧!”齐林挺起了胸膛,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臂膀,他笑了,笑得无比妖艳。
他左臂紧紧搂住左明秀的肩膀,右手抬刀,遥指着前方乌压压的清元士兵,无比狰狞地左明秀耳边低语着,“他们,都得死!如果你不把他们杀光,我就杀了你……”
死神的镰刀在嘴角绽开。
威水卫满编人数不过三千余人,而此时的清元大军虽有伤亡,但主力犹存,少说也有万人,但是,齐林不管这些。
我要你杀,你便必须要杀!你要杀不光,在我战死前,我就先杀死你!
这是何等的嚣张和跋扈!
齐林的逻辑很简单。
我把我最疼惜的女子交给你,如果你不能杀掉伤害她的人,那我要你何用!
这是何等的蛮横和霸道!
但是,他同时也知道,左明秀能做到,他必须能做到。
“仅仅是杀光他们吗?”左明秀盯着那个在人群中那个倔强而娇俏的身影……
她的头发乱了……
她的衣服破了……
她的身上沾满了血迹……
她的身影是那么的委屈而孤单……
她正向死神迈着前进的脚步,或许下一刻,就会永远倒地不起……
他的声音比齐林更加寒冷,他的微笑比齐林更加狰狞,他的齿间咬出了血丝!
“他们的亲人必须死!他们的孩子必须死!他们的女人必须死!”
很好,齐林满意地笑了,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和我齐林做兄弟。
两只手掌重重击在一起,为了那个伟大的女子,那个年代中两个最伟大的男人并肩而战,从此,他们生死相托,肝胆相照!
“威水卫佐司卫左明秀!前来增援!请求接管天长镇防务!”左明秀变脸似的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一本正经地喊道。
齐林这才注意到左明秀身后只跟着三个人,他们都跑得气喘吁吁,穿着和“流匪”一样杂七杂八的衣服。
“西林总卫佐监卫,天长卫临阵统帅齐林!现授予佐司卫左明秀天长卫统战之权!”齐林也不得不一本正经地行了个军礼,将天长卫的防务正式交给了左明秀。
他心里暗暗苦笑着,这个混蛋果然不是善茬,一上来就夺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如此缜密的思维,能如此地保护自己,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种人着实可恶而可怕,不过,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在乱世中为清菡撑起一片安逸天空了吧。
“大哥,你们已经尽职了,现在该换我们了。”左明秀紧紧握着齐林的手,凑到他耳边,“谢谢你,大哥……”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声大哥一出口,便是一辈子。
“唐昆!”左明秀转身吼道。
“到!”唐昆急忙跑上前来,向齐林行了个军礼,神色激动,现在他已经崇拜死齐林了。
“扶齐林长官下去休息!”
“是!”
“滚你妈个球!”齐林挥起一拳揍翻了挂着一脸谄媚笑容的唐昆,“既然是兄弟,那么今天就让我们共同浴血吧!”
左明秀笑了笑,这种并肩作战的感觉,还真他喵的好啊……
他着转过身,看向席卷而来的清元士兵,目色狰狞。
“妈个逼的狗崽子们!谁他妈一会儿要是跑慢了,老子打断他的狗腿!都他妈给我冲!宰了那帮狗崽子!”左明秀一声令下,声音还未喊完,身子已像闪电一般向前掠去,身后腾起一阵烟尘,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杀了这帮狗崽子!”
“敢搞老大的女人!老子剁了他们!”
“老大搞不到女人就要搞我们啊!”
“妈的!狗日的!兄弟们冲啊!”
齐林刚刚来得及迈出左腿……
四道烟尘就消失在视线中……
齐林头疼地看着那三个呼天抢地的“狗崽子”喊着怪异的冲锋口号,冲向对面的“狗崽子”,竟无语凝噎。
身后传来如雷的马蹄声,威水卫三千铁骑轰然而至。
乌黑的铠甲犹如奔涌的乌云,遮住了清朗的阳光……
血花即将绽放。
齐林更无语了,原来大部队在后面,可是这几个家伙竟然跑得比骑兵还快……
想来那五个可怜的家伙平时也没少被左明秀揉虐。
不过,待看清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后,齐林顿时哭笑不得。
骑兵们沉默着,加快了速度,渐渐追了左明秀,熟练地从阵中分出三匹战马,一匹战骡,狂奔在前的左明秀四人行云流水般的跨上坐骑,就像是坐上马桶一般随意自然,动作没有一丝停滞。
骡……骡子?齐林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没错,左明秀现在的坐骑正是一头嗷嗷直叫的骡子,高大的骡子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扬起四蹄飞奔着,乌黑油亮的毛发看上去很是威风。
莫非来这支气势汹汹的铁骑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竟连骡子都用上了?
其实这次齐林还真是猜错了,这一切都是左明秀的意思,因为按他的要求,他的坐骑跑得快不快不要紧,关键是一定要高大,一定要有范儿,一定要看上去无比的神勇,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敌人,最好是能给敌人一种惊世骇俗的感觉。
归根到底一句话,我左明秀大人的出场,一定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引起所有人的惊呼和尖叫!
于是,骑兵队长刁一在万般挑选之下,为左明秀挑了匹骡子,反正以左明秀的眼力也未必分得出来,至于骡子能不能跟上马的速度,他并不担心,有左明秀大人在,只要乌龟的壳够大,照样也能骑着飞起来。
左明秀能不能做到吸引眼球不敢说,但他胯下的骡子成功做到了,从这点上看,刁一绝对是成功的!
看着左明秀竟真能生生地把一匹骡子骑出战马的凛然味道来,刁一佩服地五体投地:“果然不愧是大人啊……”
也就是从今天起,英明神武的左明秀大人有了一个不是很雅的称呼——骑在骡背上的王者。
这也许就是刁一大人每次都能荣幸担任敢死队、诱饵队双料队长这一要职的原因。
但不管后世的评价如何,起码在目前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在这匹甩着小尾巴高头大骡的带领下,冲击的队伍眨眼间就追上了凌清菡率领的烧火棍、板砖、菜刀队伍。
一个小队熟练而快速地从大队骑兵中分裂出来,急急地转了个大弯,将凌清菡的队伍拦下围护起来。
其余的大部骑兵在左明秀的率领下,轰鸣着向前方冲去。
而此时,凌清菡正像一头母豹率领一群幼崽一般,带着这群“乌合之众”悍不畏死地冲锋,还不知道这支刚刚把自己包围起来的骑兵队伍竟是翘首以盼的威水卫援兵,只道是东门也已被攻破,敌军骑兵冲杀入城,自己已然被俘。
凌清菡紧紧攥着手中的战刀,朱唇微抿,脸色苍白。
四周的骑兵杀气凛然,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视着他们,刺枪闪着寒芒,那种久经沙场的铁血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终究还是没能见他一面,死亡即将到来……
“我堂堂西林凌氏,沙场捐躯,死亦光荣,岂能偷生受辱,西林,我终不负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仰望着天空,清澈而宁静。
再也没有一丝杂念,三千青丝迎风飞扬,右手执刀至于颈前缓缓按下,她闭上了眼睛,“别了,西林,别了,我最爱的人……”
“凌小姐!住手!”眼看锋利的刀刃就要割断颈间的动脉,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一声大喝传来。
手中的刀被飞来的马鞭凌空卷住,顺势扯飞,一个身披重甲的骑兵慌忙不迭地滚下战马,单膝跪在她面前,惶恐不安地参拜:“左明秀大人帅威水卫铁骑驰援!请凌小姐随我等离开,待大人破敌!”
这个骑兵正是刁一,此时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凌清菡拔刀自刎那一幕把他吓得三魂跑了七魄。
他本想摆出一幅威风凛凛的架势,最好再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质,在老大的女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再搞上一篇长篇大论,再请老板娘发表一通获救感言。
以后老板娘在吹枕边风时也能替自己说说话:“刁一那个小伙子还是很不错滴……”
可他万没想到凌清菡竟贞烈至此,连一句话都没说就直接抹脖子,以后老大要是知道他女人险些因为自己的装逼过头而自刎……
想到这里,刁一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再多说一句废话,命令手下迅速将那些追随凌清菡的人们安置妥当。
他并没有和凌清菡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过多的举动,比如给她披上衣服,问声有没有受伤啊,伤得重不重啊什么的,有些风头,是必须留给老大出的。
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杀气冲天,也有人觉得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凌清菡便是那最后一种人,也许是因为他的坐骑过于出众,也许是因为他就是那么不凡,也许是那张坏坏的笑颜已经在她脑中徘徊了许久,她一眼便从万马奔腾中认出了他,然后迅速被幸福包围。
你终究还是来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刻,你的身影,如约而至。
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慢镜头……
一匹褐色的“骏马”奔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姿势宛若历尽艰辛穿洋过海的信鸽,宛如暴风雨中勃然奋飞的海燕。
仰天长鸣,那动人肺腑的嘶鸣响彻天空。
好一匹神骏!好一匹龙种!
它是那样的美俊、强健、威风!
它高扬着那骄傲的头颅,抖动着那优美的鬃毛。
它迈步又从容,又威武,又大方,和它背上的主人一样,他们终于来了,他们的身上仿佛笼罩着圣光……
他如剑的眉毛,如墨的双眸,嘴角的微笑……
他就像那童话里的白马王子,手持宝剑,脚蹬骏马,冲破重重的黑暗来到她身边,这一刻,她幸福得无以复加。
不过……
这叫声……
这腿……
这鼻口……
还有那臭屁地龇出的一口大板牙……
凌清菡做出了和齐林几乎完全相同的动作,她也使劲揉了揉大大的眼睛,拼命地安慰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不过以她多年的军旅生涯和专业的眼光,她终于确信,她没有看错,那是一头纯种的西林大黑骡!
还是处在发情期的那种!
“咔嚓……咔嚓……”凌清菡仿佛听见梦想破碎的声音,完美的童话故事布上了一层密密的蛛网状裂纹。
少女的梦想瞬间变成了“他是一个黑骡王子,骑着骏骡……”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差点晕厥过去,刁一急忙搀扶住。
“凌小姐,您没事吧!您看大人的坐骑怎么样,那可是我精心挑选的,您看它粗壮的四腿,您看他短短的尾巴,您看它那一口白牙……哎哟!凌小姐,您怎么一高兴就打人啊!哎呦!您看您,越来越高兴了!哎呦!这是属下应该做的嘛,您不用这么激动嘛!哎呦呦!救命啊!”
终于找到了始作俑者,凌清菡恨不得抽死这个使她梦想破裂的源头。
就在她施暴的时候,左明秀也看了过来,抽空对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挥了挥手,就骑着“哼哧、哼哧”的战骡一闪而过,向前冲去了。
你他喵的还笑!老娘等了这么久,你他喵的才来!来就来吧,还他喵的骑个骡子来!
也许是少女梦想破碎得过于残酷,也许是这些天压抑了太久,也许是想起了他以前的隐瞒和欺骗。
她双手拢在嘴上,深吸一口气,把万分的委屈和激动化成了一句怒吼:“左明秀!你就是个!大!混!蛋!”
喊完后,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眼里泛着泪花。
冲锋在前的左明秀耳朵是很好使的,他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忍不住问自己:“我怎么混蛋了?我他喵的从天而降啊!我他喵的应该是英雄啊!”
但是不管为什么,堂堂左明秀大人竟然被骂了,还被扣了个大黑锅,以左明秀大人的暴脾气,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而这些严重的后果自然是需要有人承担的,很显然,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凌清菡,那么对面的清元士兵就要遭殃了。
“他妈的,你们敢欺负老子的女人!老子都舍不得动一下!”
“他妈的,就是因为你们,老子的女人连妆都没时间画!”
“他妈的,就是因为你们,老子竟然被骂是混蛋!”
他双目微红,满是杀意,策马扬鞭,耳中灌满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