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份饱含复杂感情却又装得无比冰冷的眼神的注视下,左明秀仿佛感到有万吨重的巨石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了第一句话:“属……属下威水卫佐司卫左明秀参见凌小姐。”
着“凌小姐”这个称谓说出口来,左明秀瞬间觉得,两人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
凌清菡微抿着朱唇,脸上除了冷漠看不出什么表情,内心却以挣扎不堪。
该说些什么?问他怎么会是他?凭什么!为什么他自己不解释!问他为什么骗自己!不管,反正他是骗了!问他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无耻?他肯定是的!扇他两巴掌?过瘾,但不淑女!
过了许久,她才使自己镇静下来,字字如刀,冷冷地说道:“你的花,送给女兵,你很好,很好!”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颈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把左明秀的心甩到了谷底。
没有等到雷霆的呵斥,没有等到梨花落泪的哭诉,左明秀呆呆地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鼻子一抽一抽,嘴巴一撇一撇,带着哭腔自言自语着:“她说我很好,她是在夸我么……”然后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人,据属下看来,您想得太多了……”钱小玉小心翼翼地回答。
“谁能帮我解释解释啊,那花是我想送给她的啊……”左明秀真的快哭出来了。
钱小玉无奈地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没有看到好戏的齐林,失望地耸了耸肩。
“这个,还要接着查吗?”车夫问齐林。
“查?查什么查?让那些拿了好处的家伙快点把东西都退回去!不,要加倍退回去!见了威水卫的人都给我客气着点儿!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再提什么检查的事!”
“可是,凌小姐好像很生气啊,没必要这么小心吧。”
“你要是想因为你床底下的那叠银票丢了小命,你就接着查,她的性情要是能以常理来揣测,她就不是美女蛇了。”
想想凌清菡的大小姐脾气和手段,车夫哆哆嗦嗦地擦着冷汗,组织退赃去了。
左明秀一路上都哭丧着脸,这也难怪,换了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子竟然是传说中至凶至悍的美女蛇,而且那天他还当着她的面说了那些话!想到这里,左明秀恨不得回到一天前,狠狠地抽当时的自己两巴掌。
“不过,她的身材比传闻中好太多了……”哀怨之际,左明秀也没有忘记抽空龌龊地意淫一把,不过让他真正心灰意冷的却是她的身份,她是高高在上的凌家大小姐,他只是一个连蝼蚁都算不上的佐司卫,他甚至连祝她幸福地资格都没有,两人身份间的巨大鸿沟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也许这一段邂逅只能成为他人生中一段注定要错过的青春记忆而已了。
他悻悻地把花塞进路边的垃圾桶,插着裤兜,百无聊赖地向前走去。
“请问,是左明秀大人吗?”
左明秀猛地一惊,急忙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站了一个穿着长衫的老人,他正看着自己,露出谦卑的笑容。
左明秀眼中寒芒渐生,这具身体的力量虽然没有觉醒,但他却依然是最出色的特工,直觉极为敏锐,这个老人竟然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必然有着不凡的身手,这样的人,找自己做什么。
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他却隐隐能在这个老人身上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这来自于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本能的直觉告诉他,他很不喜欢这个人。
“是,你有什么事?”左明秀谨慎地问。
“哦,在下是凌小姐身边的奴才,大人不认识在下也是应当,不过在下可是经常听小姐提起您来啊。”老人越发地谦卑了。
她经常提起我?左明秀顿时飘飘欲仙起来,一颗小心脏舒服到了极点:“她……她怎么提起我?”
“您听说过‘败类’这个词吗?”
左明秀鼻子一抽,差点哭出来:“你这个老混蛋,你是来找事的是吧!”
“不不不,大人您误会了,是小姐吩咐在下来找您的。”
“找我?是让我卷铺盖滚蛋,还是让我以死谢罪?”左明秀苦笑着问。
“当然不是,小姐说您有束花,她想拿回去看一看。”老人看了看左明秀空空如也的双手,“看来小姐可能是记错了,在下告辞了。”说完,深鞠一躬,告辞离去。
左明秀完全愣住了,两眼呆滞,嘴角微抽,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花……花,她竟然还在意我的花!”他被席卷而来的幸福所包围,一下子蹦了起来,连续做了好几个后空翻,他忽然觉得,世界竟能如此美好。
不过,待他反应过来,老人早已走远了。
居住在这条街上的居民,看到了很荒诞的一幕,一个身穿军服的帅气男子,发疯似的翻遍了整条街的垃圾桶,最后抱着一束残败的花束疯狂地亲吻。
凌清菡自露了这次面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但她的命令却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对待左明秀这样的西林蛀虫,一定要坚决处理,从快、从重、从严!
于是,以齐林为首的一票专业整人队伍开始了雷厉风行纠察工作。
于是,左明扒皮变成了左明蜕皮。
但是,他们低估了左明秀无下限的无耻程度,在他铿锵有力的说词下,齐林一行人自行惭愧,好像是在强暴一名纯真的少女。
在威严的纠察面前,他的声音振聋发聩:“堂堂男儿立于世,不求权贵,不谋名利,属下只想踏踏实实地为当地百姓谋一方福利,做一些自己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改善百姓生活,加快经济发展……”
齐林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隐藏在后面的凌清菡不屑地撇撇嘴。
左明秀见风使舵,继续说道:“至于‘捆绑式’、‘滴蜡烛’,呃……齐大人,您的眼神不用这么兴奋嘛,这两种新鲜的方式,极大地拓展了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提高了百姓的幸福指数,丰富了百姓的精神需求,如果这是错,请让我继续错下去!为百姓谋幸福!我无怨无悔!”
他的眼神坚韧而倔强,让人不忍亵渎。
“真的吗?可是传言……”齐林的声音带着期盼。
“属下愿以军人的荣誉担保!至于那些传言,相信齐大人在亲身体会后有公正的评价!”左明秀向齐林抛了一个男人间一看就懂的微笑。
“好好好……那我就亲身体会下百姓的疾苦。”齐林庄严地说。
齐林大人当晚就亲身体验了一下这两个名词带来的精神和肉体的洗涤,切身感到了威水居民的幸福指数,并以他个人的名义表示,西林卫能有这样的基层军官,是威水之福,是百姓之福,是西林之福,同时表达了愿意多留几天进一步考察的愿望。
左明秀对纠察大人能明察秋毫的工作作风表达了充分的敬仰,对纠察大人不辞劳苦,亲临基层小队并甘之如饴,体恤民情的工作态度表达了万分的欢迎,并请齐林大人体验了几种还在研发阶段的新名词。
可是,这个‘城门票’……”第二天,齐林大人又正襟危坐地展开了工作。
“这个无耻的败类。”左明秀心理暗骂着,但是又以更加神圣的表情开始了新一轮的解释。
“威水镇地处偏远,流寇众多,加上流动人口的持续增加,给当地的治安带来了不安定的因素,存在极大的治安隐患,当地百姓的安全得不到充分的保障,作为本镇守卫,属下无不殚精竭虑,以百姓之需求为最高要求,所以,属下建立了‘城门票’‘一票制’‘实名制’等制度,极大地控制了各种不稳定因素,当地百姓安全感得到极大地提高。”
左明秀偷偷看了看正在无聊打着哈欠的齐林,继续说道:“同时,这些制度还极大地增加了财政收入,促进了经济发展!”
“呃,纠察大人,您的眼睛不要这么亮嘛,简而言之,就是你进城门得买票,买了票你就能畅通无阻了吗,那不行,为了减少治安隐患,你出城门也得买票!”
“买了票万一借给别人怎么办,这种无耻得逃票行为是我们严厉打击的,不过没关系,实名制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至于票价么,三十个铜板,当然为了极大地方便百姓,我们推行了月票制度,八折优惠,才5个白晶贝而已。”
纠察大人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神更亮了,要知道,他一个月的饷银才二百个白晶贝而已。
想到这里,齐林大人和蔼地对正在慷慨激昂演说的某人招了招手,亲切地耳语道:“百分之二十。”
左明秀以更阳光的微笑轻声说:“百分之十。”
“哎呀,”齐林大人忽然挺直了身子,坚定的神情不容侵犯,“我看这个威水卫的问题还有待进一步……”
“算你狠,百分之十三,不行拉倒。”左明秀恶狠狠地贴在齐林耳边说。
“成交!”
好像感觉到了背后投来的不满的目光,齐林干笑一声,收回了无耻的嘴脸,在这里的这两天自己太放松了,这可不符合了自己一贯的作风,难道是这个家伙故意造成的?在他身边自己提不起一丝警惕的感觉,连凌小姐在场都忘了,这个家伙,发现自己的目的了?
想到这里,齐林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左明秀,对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笑容,还是那么无耻。
凌清菡虽然表现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但小女儿的心态又哪是这般容易放下,虽然左明秀没有来解释,但她心中已替他想好了无数个理由。
也许他是微服出巡、与民同乐,无意中遇到本美女然后情不自禁、无法自拔?恩,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谁让自己这么漂亮嘛。
也许是他想缔造一段西林军官和平民少女的传奇爱情,不想仗势欺人,才没有以军官的身份出现,只想获得单纯的爱情?讨厌,你个小小的佐司卫又有什么势可仗嘛,不过你的审美观还是不错的。
也许是他的军服不合身,才没有穿?嗯,看来该给西林卫更换军装了。
也许……
这几天凌清菡没干别的,沉浸在这一问一答之中无法自拔。
齐林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和凌清菡在一起这么久,对她的想法自然了解的狠,所以他并没有像命令中的那样对左明秀下狠手,倒是顺水推舟接受了左明秀的人情,也为他在凌清菡面前说了不少的好话,虽然这些好话在他自己听来都是那么的恶心。
“这个……左明秀发明的捆绑式、滴蜡烛,能让罪者从极度的痛苦中发现真实的欢愉,能从根本上解决罪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能想到这种手段的,必然是不世的良才啊!”齐林一边沿着口水一边通过自己的切身感受来给凌清菡解释捆绑式的真正内涵。
听到左明秀能获得这么高的评价,凌清菡的眼中马上浮现了无数小晶晶。
“还有,他治军有方,纪律严明,实在是我西林卫之楷模!”
凌清菡紧握着粉拳,拄着肉嘟嘟的小圆脸,嘴里“嗯!嗯!”的应承着,那意思是说“你继续说啊!”
然而齐林实在是无法再愧对自己的良心了,虽然自己拿了不少的好处,但青天在上,在良心的拷问下是会减寿的啊!
“还有,据属下打探,那束鲜花他原本是要送给屋檐下那个筹款的女子的。”齐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凌清菡。
少女的眼中一片痴迷。
“还有,王三出门三年,那个一岁大的儿子也和他没关系!”
……
不知是这些解释起到了一些作用,还是少女的思盼之情终究是盖过了最初的那丝气恼,凌清菡终于做出了某个决定。
“你是说,这个左明秀是被冤枉的?”凌清菡问道。
“这个……说冤枉其实也不全是,要说不冤枉其实也有些过分。”因为不了解凌清菡现在真实的想法,齐林做出了一套最官方的回答,官方回答的标准就是,说了就和没说一样。
“嗯?”凌清菡面色不善地紧紧盯着他。
“嗯!左明秀大人绝对是被冤枉的!他绝对没有做出那些事!”嗅到了一丝异样的齐林马上坚定的回答。
“既然是被冤枉的,那为什么还要查?”凌清菡发怒了,好像是自家的小孩受了欺负。
“可是不查怎么知道他是被冤枉的?”齐林委屈地说。
“那谁让你们查的这么狠?还弄什么从快、从严、从重?”
齐林心中顿时有无数头名为草泥马的魔兽在奔腾,但只能嚅嚅啮啮地背了这个黑锅:“是属下吩咐的,是属下的错。”
“嗯,小林子,勇于承认错误这点是不错的。”凌清菡满意地敲着桌子,俏脸微抬,若有所思地看着房顶,“那对待被冤枉的优秀军官,我们该怎么办?”
“属下觉得最好由您当面宽慰他一番。”
“这样不好吧……”少女的声音里满是期盼,有些娇羞的揉捏着垂下来的黑发。
“嗯,这样确实有些不妥。”齐林快崩溃了。
“嗯?”
“这样非常好!属下马上就去安排!”不等凌清菡再有什么问题,齐林马上敬了个礼,一溜烟飞逃而去。
不知是谁在那一夜为了相见辗转难眠,不知是谁对着窗外的明月痴痴想念,不知是谁揉碎了窗前的落叶,也不知是谁在镜前勾眉如黛、凝妆修面。
第二天,她起的很早,或者说,她根本不曾睡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坏坏的笑容就出现在脑海,让她心烦,又让她意乱。
她无数次羞恼地问自己,难道真的喜欢上他了吗?可是凭什么?他是那么的无耻,那么的吝啬,一点也不勇敢,和自己心目中英雄的形象相距万里,可是为什么自己总是会想起他,想起他坏坏的笑。
自己肯定不是喜欢上了他,肯定不是的!自己想的不是他,是他送来的那杯清甜的水,是他送来的包子!恩,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谁又会为了一杯水,两个包子而在镜前精心的描眉勾妆呢?
因为她起得早,所以齐林等人也不得不打着哈欠,舒着未曾醒来的身子,以“宽慰基层官兵”的名义来到了威水卫的营地。
只一眼,她便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合体的军装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完美,宽肩窄腰,四肢颀长,充满了青春和力量感,不是很魁梧的身影在晨光的映衬下却如山岳般挺拔,嘴角边淡淡的微笑给人一种英气逼人、却又优雅洒脱的感觉,俊秀的瓜子脸,丰神清秀的五官,一双漆黑似墨的剑眉,澄澈有如深潭般幽邃的黑眸,直挺的鼻梁,丰润性感的嘴唇闪着自然红润的光泽,他淡淡的微笑着,似乎和这片晨光融为了一体。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凌清菡的心头一震激荡,不知是否有红晕浮上脸颊,强装出那副冷若冰山般的样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知为什么,左明秀忽然觉得她装严肃的样子很是可爱。
各怀心思的两人终于又一次相见了。
左明秀敬军礼。
凌清菡还礼。
两人依旧没有说话,或许不知从何说起,或许无言胜过一切言语。
凌清菡的心中有些慌乱,她自然不可能说出“你真帅”这类煽情的话,也不愿再这么沉默下去,忽然想到这次既然是以“宽慰”的名义来的,自然要给他足够的面子,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思前想后,她终于想起了齐林夸过他的“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来。
于是,她继续板着脸,给了左明秀一个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听说左明大人治军有方,军纪严明,左明大人不介意展示一下威水卫的军威吧。”
伟大的幻想家凌清菡提出这个要求时,脑中浮现的是这样一幅波澜壮阔的场景……
左明秀立马于万军中指挥若定,威水卫精锐雷霆而动,军威乍现,众人瞠目,然后由她表示最诚挚的赞美,然后齐林打圆场“左明秀大人名不虚传,大家聚一聚吧!”。
然后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然后私下交流,花前月下,然后水乳交融,翻云覆雨……
然而,事实证明,夸人是不能随便夸的,尤其是在完全背离了事实的情况下,尤其这些夸奖的话是某人唯一“优点”的时候。
左明秀知道齐林在凌清菡面前狠狠“赞美”了一下自己,却不知道赞美的内容。
于是,他听到凌清菡的这个要求后,悄悄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凌小姐,我威水卫虽威武雄壮,但您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些小打小闹入不了您的法眼,您是不是到别处看看?”
“左明大人过谦了,久闻左明大人为我西林卫军中翘楚,更是以一人之力成就丘平大捷,治军必有独到之处,是西林卫年轻一辈军人学习的楷模,左明大人万勿推辞,若左明大人真有大才,屈居于此也是我西林的损失,阅兵完后左明大人可与我一起回西林总卫,也不算埋没了人才。”
凌清菡从容淡定地回绝了左明秀,心中浮起一丝羞意,随便你表演点什么,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只要我一句话,谁敢说不好,到时你就能和我一起回德林了!你这个笨蛋!快答应啊!
“是啊!左明秀大人可不要回绝凌小姐的好意,不就是阅兵嘛,让我们见识见识威水卫的虎狼之师嘛!”齐林急忙在一旁帮腔,他对左明秀的“优点”可是知根知底,那些东西着实拿不出手,总不能当众表演出捆绑式、滴蜡烛吧,虽然很新鲜,很刺激,很有感觉……
没见过他练兵,但总归不会差哪里吧。
第二伟大的幻想家齐林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证明,左明秀总是善于打破别人的承受底线,他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屈居于威水,不是西林卫的损失,而是西林卫的大幸,他就在这窝球着比在哪里都安全。
在阅兵仪式上,凌清菡见到了左明秀口中“威武雄壮的威水小卫队”。
眼前除了几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和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愣是没见着一个能正常直立行走的人。
左明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开始点名。
点兵场上空,有几只乌鸦飞过。
凌清菡这才知道,原来在花名册上的二毛,是那个长了一脸老人斑,拄着拐杖快咳出血的老头,至于三毛,是那个已经咳出血昏倒的老头,齐林正好奇大毛是什么样的时候,二毛拿出了一块牌位,赫然写着“大毛之灵位”。
至于点到“李威猛”、“王强壮”、“周杀虎”等看起来还有些希望的名字时,旁边的妇女指着正在怀里吃奶的孩子:“俺家李威猛正吃奶呢,你啥事?”
齐林绝望地捂住了眼睛……
凌清菡所有想象的美好画面瞬间崩碎……
正午的日光洒向威水镇,风也不再那么清凉,自远处的幻林而来,带着燥意,即便已至秋时,又有柳荫降温,也依然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齐林忍不住松了松衣领。
左明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凌清菡强忍着嘴角的抽搐。
点兵场上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善解人意的左明秀宣布阅兵仪式结束,临走前,穿着开裆裤的周杀虎还在地上留下了一坨新鲜的纪念品。
凌清菡的脸色越来越冷了,莫非相见真的不如怀念……
就在左明秀尴尬地揉着鼻尖,煞费苦心准备该如何解释的时候……
“大人!不好了!”一声令人脊背发冷的嘶喊打断了尴尬的气氛。
左明秀心头猛地一沉,他看着失魂落魄跑来的两名士兵,正是丘平大捷后随同他一起被发配到威水镇的老条和小司,随即,他的脸上露出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着什么急?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没有看到在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寒芒。
“大……大人,树林里有一具士兵的尸体。”老条怯生生地瞥了一眼面若寒霜的凌清菡。
虽然知道现在的场合可能并不适合汇报这些,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那具尸体完全不在他们认知的范围之内,他们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尸体。
与此同时,威水城外不远处的树林里,一具尸体静静靠在一棵树下。
干瘪的尸体裹在松垮的军装里,只有脸部露在外面,脸上的血肉好像被抽干,只有皱巴巴的皮肤堆在上面,正由于引力的作用缓缓向下流动,空洞的眼睛突在外面,充满了恐惧,下巴好像被大力扭撕开,无力得耷拉在胸前,脖子已被捏碎,苍白的颈部赫然印着血红的指印,四肢以极其怪异的形状扭曲着,尸体的四肢、器官并没有脱离身体,但它的表情显示着它宁可被撕裂,也不愿成为这样的尸体。
有风吹过,尸体好像动了一下,吓跑了几只觅食乌鸦。
原本就有些尴尬的气氛瞬间僵住了,威水卫的一些低级军官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暗想着这两个家伙事后一定会被修理地很惨。虽然军队死人是常有的事,但这里毕竟是威水卫的主营区,在这里发生这样的事件,无疑让威水卫颜面扫地,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凌小姐和左明秀的心情看上去都不是很好。
果然,凌清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面色不善地看向左明秀,但这个家伙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可能给他带来的后果。
一旁的左明秀微笑地注视着两人,虽然看上去轻松,但他还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皱着眉盯着两人:“问题的确很严重。”
看到二人惨白的脸色,继续说道:“你俩的裤链没拉上。”
“……”
“咳,开个玩笑,你是说死了个当兵的?”左明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本正经地问道。
“恩。”两人哆嗦着点着头,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反应过来。
“是老李偷老唐的老婆,被老唐发现捅死了?”
“不是。”两人紧了紧衣服,秋天的风还真有些凉。
“那是老唐发现他儿媳妇的肚里的孩子其实是小钱的?把小钱做掉了?”
两人摇摇头,刚下去的冷汗又起来了。
“那是小钱发现他的未婚妻其实是老李偷老唐的老婆所生的私生子而这个私生子又和老唐的儿媳妇有着不正当的关系一气之下把老唐咔嚓了?”左明秀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四周陷入了沉静,众人都在如痴如醉地梳理着这几个人的关系,连凌清菡也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看向威水卫军帐的方向,她好像看到几顶绿油油的帽子正缓缓地向那里飘去。女人无论是何身份,八卦总是天性。
同行的纠察人员暗暗咂舌,能知道如此劲爆的秘闻,这一趟也没白来。
老条和小司麻木地摇摇头。
“哦,那就没关系了,别人不欠我钱。”左明秀拍拍雪白的手套,转身向凌清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人!那不是我们的人,看军装好像是德林卫的!”看到左明秀想离开,小司大声喊道。
“哦?”左明秀眯起了眼睛。
场中有树,有秋风,所以便有落叶,也许是每一个诡异的气氛都需要景致的衬托,一阵萧瑟的秋风吹来,吹走不知多少片树上的或地上的落叶,也将冰冷吹进了每个人的心脏,仿佛再厚的衣服也经不住秋意的侵袭,每个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中都充满了恐慌的神色。
德林卫是西林总卫的直属军卫,地位远在其他军卫之上,其所负任务一般都是重大的军事行动,每一名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甚至有“培养一个德林卫士兵,需要等体重白晶贝重量”的说法。
而这样的一名士兵,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威水镇,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凌清菡也是一脸凝重,她对左明秀说道:“左明大人,我想我们还是去看一下的好。”目光中有些许的担忧。
“区区小事,属下自会处理,还请凌小姐留步,不要让污秽的东西惊了凌小姐的尊驾,属下查明后定会向凌小姐汇报。”左明秀感受到了少女对自己的心意,心中不由一阵温暖,却拒绝了凌清菡的好意。
他并不想对这个美丽的女子有什么隐瞒,但他绝不希望她出现在那里,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诡异的事情就一直发生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些黑色的影子一直都在尾随着他。
本能告诉他,这次的突发事件也和那些事、那些影子脱不了干系,那里远比想象的要危险,事情也绝不会是一句尸体那么简单,他决不能让她涉身其中。
凌清菡还像争辩什么,一只手扯了扯她的衣角,回头看去,正是齐林,既然连他都不让自己去,她也就不在强求,只是严肃地告诫左明秀一定要妥善处理,及时上报。
左明秀没有带其他人,只是让老条和小司带路,向城外的树林走去。
“大人您看,这是那具尸体手里的东西。”老条小心翼翼地递上了尸体手中的布条,“属下当时虽然害怕,但军人的责任感还是有的,逃跑前属下也没忘了扯走尸体手里的布条,临死前还紧握的东西,属下想应该很重要,当然属下如此卓越的表现和队长平时的教诲是分不开的。”老条的神色虽然紧张,脸色还有些惨白,但也没忘了自我表现一番。
左明秀看了看手中的布块,轻描淡写地说:“没啥要紧的,一块衣服碎片而已,先去看看尸体吧。”握着布块的手在背后慢慢攥紧……
他淡定地跟在两人后面,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手中的布块上,绣着金鹰翅和两颗金星,已经被鲜血浸透,这确实只是一块军服的碎片,准确的说,是一件披风的绣徽,但是,拥有这件披风的,整个德林卫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西林卫驻德林最高指挥官,赫连峰经略。
攥着着手中的绣徽,赫连峰英挺的容貌和爽朗的笑声仿佛就在眼前,想到这个亲切地称自己“阿秀”的长者,左明秀心如刀绞。
他说过,这是他随他南征北战的披风,是他过世的妻子亲手缝制的,妻子过世时,他曾抱着这个披风哭了很久,每次换军服他都舍不得换,只是在披风上绣上新的绣徽。
当时自己还嘲笑他是个老抠门,可是,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的披风,世事竟如斯。
左明秀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害怕,他害怕尸体是那位令人敬重的长者,他害怕这一切背后的阴谋。
作为镇守一方的重量级高官,不管生死,他最珍爱的东西出现在一具尸体上,事情就绝对比看上去的要复杂,根据前世的墨菲定律,如果坏事有可能发生,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并造成最大可能的破坏。
四下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秋风卷着落叶的呜咽声,树叶撞在地上不甘心的簌簌声,和三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左明秀飞快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听说他出征了,可是他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如果不是他的尸体,那他带血的绣徽怎么会在一具尸体的手中,绣徽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是……
不知为什么,他的潜意识里总有一些黑色的影子,那些黑色的影子如同魔鬼的触须,如同幽灵的影子一样纠缠在一起,狞笑着向他扑来。
他残破的记忆已记不得这些黑色的影子源自何处,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初,这些影子就时刻笼罩着着他,印入了他的灵魂深处,它们到底是人的影子,还是某个势力的影子,或者,它们根本就不是人?
在听到那个神秘的尸体之初,他就下意识将此事和那些黑色的影子联系在了一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猜测,而是本能。
就像是猎物对天敌的本能,他有一种预感,他现在平静的人生会因为这些黑色的影子而在某一天发生毁灭性的改变,而西林卫也会因为这些影子而面临大难,这种感觉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下意识裹紧了外套。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出了城外。
城外有林,但不是幻林,只是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林,平时,这里是威水镇民们闲暇休闲的场所,但此时,清朗的秋阳仿佛也射不进这片幽谧的树林,而显得有些阴森,有几处树木或疏或密得彼此分离开来,显示黑沉沉的深洞,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将里面的一切完全藏在黑荫中。
三人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彻骨的寒意汹涌而来。
老条和小司停下了脚步,左明秀也跟着停了下来。
两人慢慢地转过身,露出死人般惨白的脸,死灰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左明秀,一滴冷汗从额前流下。
“尸体呢?尸体怎么不见了?刚才明明就在这里啊!”经过了短暂的停顿后,小司忽然惊恐地大叫起来,将左明秀从思考中拉回了现实,他已进入树林的深处,顺着两人手指的方向,只有一棵死树如鬼魅般的矗立在前面,却没有尸体。
之所以说它是一棵死树,因为它并不像一棵树,而更像一具僵死了百年的残骸,它竖在那里,黑糊糊的树皮像老人的皮肤一样布满了皱痕,树干从中间裂成两半,仿佛被劈开,阴森森地张着口子。裂开的边没有完全脱离,两边的树枝都已死去,怪异地撑着扭曲的枝杈,树液已不再流动,散发着令人心寒的死气。
不知何时刮起一阵风,呜呜咽咽的,好像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死树狞笑着,张开哪黑黝黝的手臂,仿佛要把人抓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两人发疯般地指着那棵死树,神经质地撕扯着左明秀的衣服:“大人!尸体……尸体不见了!它以前就在那里的!”
左明秀微微眯起了双眼:“该死的墨菲定律。”
小司还在发疯似的寻找着尸体,不知被横出的枝杈划出多少道伤口,却浑然不知,老条两眼无神地跪在地上,剧烈颤抖的四肢仿佛支撑不住干瘦的身体,哆嗦的嘴唇已不能表达他此时的恐惧,只是神经质地自语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对于两人失态的表现,左明秀却无动于衷,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僵硬着身子,就如同那棵死树一般。
树林……尸体……
他的眼前忽然恍惚起来,这个地方忽然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好像看到了来到这个是结婚那些消失已久的记忆……
树林,遮天蔽日的树林,尸体、尸体,还是尸体,纷落的树叶缓缓飘下,战士的躯体被踩成肉泥,惨白的马刀串起狰狞的头颅,鲜血浸透了天空和大地,黑衣人伸出了森然的魔爪……
透进林冠射进来的光线和四周的黑暗忽然搅拌在一起,变成了黑色光斑,这些光斑仿佛猛地旋转起来,在左明秀眼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撕扯着他的神经。
左明秀猛然跪倒在地,十指狠狠抠进身下的泥土。
一幅幅记忆的碎片冲击着左明秀的大脑,剧烈的疼痛从头部蔓延向全身,使他几欲昏迷,这片树林里的情景又引发了那段被抹去的记忆,这种感觉怎么这么熟悉,好像自己正在经历着过往的曾经。
这个身体到底是谁的!
这个身体究竟发生过什么!
左明秀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些问题,但这次的经历又一次告诉他,这些终究还是命运的轮回,他注定逃脱不开,他只能在命运的漩涡里挣扎、沉沦……
剧烈的疼痛仿佛一条蛰伏已久的恶犬,冲破铁链的束缚,张开带着肉丝的牙齿,对左明秀发起了残忍的攻击,它撕咬着左明秀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咬下一口鲜血淋漓的血肉,又暴躁地向其他地方冲去。
左明秀痛苦地抓着自己地头发,抽搐着蜷缩在地上,已经忘了去喊叫,豆大的汗珠滑过惨白的脸颊,眼中的血丝渐渐变粗,将眼球染得猩红一片,紧握的手指刺入了掌心,殷虹的鲜血顺着指甲流出。
他仿佛看到,死神面带微笑,对他举起了镰刀……
忽然,一股柔和的气息将嗜血的恶犬轻轻包裹起来,它不甘地挣扎着,渐渐停止了在左明秀体内的横冲直撞,渐渐变得温顺起来。
一张绝美的容颜又浮现在脑中,安抚着他剧痛的大脑,使他渐渐平静下来,绝美容颜在对他微笑,苍凉而温馨,他很想抓住她,可她却遥不可及,仿佛跨越了万年的时空,为什么每次见到她,自己总能感到莫名的安宁和深切的悲伤。
你到底是谁……
剧烈的疼痛渐渐散去,只留下满是疮痍的识海,和那些若有若无地记忆碎片,平静下来的左明秀大口喘着粗气,缓缓站起身来拍掉粘在身上的落叶,紧紧攥在手中的绣徽又被自己的鲜血湿透,他支撑着身子,微眯着双眼,眺向了远处那片神秘的幻林,熟悉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剑眉星目间杀气乍现。
老条和小司呆呆地注视着这个如山岳般挺拔的身影,噤若寒蝉,他们好像看到了一个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